总有一种力量牵动人心
▲这是刘愚写给学友们的第05封信
每逢时变,必有选择。
有的人隐遁,有的人坚守,有的人摇身更换立场,有的人坦然受难。
选择背后,皆是人性,亘古不变。
今天是公历新年1月1日,旧历还是岁在戊戌。
亦是转眼将尽。
戊戌之年,国人心里勾起的历史记忆,无不例外,首先是戊戌维新,以及那几位躺在菜市口血泊中的吾国先贤。
120年前的历史选择,带出的那片为国为民的惨烈,早已深入国人骨髓。
刻骨铭心。
梁启超在谭嗣同传里,提到生死关头,他与谭嗣同的不同选择。
一为生,一为死。
以任公之文笔,描绘的异常动人心魄:
「...程婴杵臼,月照西乡,吾与足下分任之。」
程婴与公孙杵臼,春秋人物,为了保护赵氏孤儿,一个选择死以消屠岸贾之疑,一个选择生并抚养孤儿长大复仇。
▲谭嗣同手书,1883年
生死之间的选择,有一股力量牵动人心。
史记如此记载:
公孙杵臼曰:「立孤与死孰难?」
程嬰曰:「死易,立孤难耳。」
公孙杵臼曰:「赵氏先君遇子厚,子强为其难者,吾为其易者,请先死。」
死,成了一件更容易的事情。
死,当然不是容易的事情。
但百多年前,革命者,为吾国吾民谋出路的志士们,自有慨然之气,自能轻易赴死。
所谓「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,不有死者无有招后起」。
所谓「我今为薪,君当为釜」。
为薪易,为釜难。
烧熟「革命之饭」,为薪易,为釜难。为薪只需奉献之毅力,而为釜则需坚韧的耐力。汪兆铭刺杀载沣,「与虏酋拼命」容易,但守住革命洪业直到胜利难。
所以梁启超是「行者」,远渡日本以图将来。谭嗣同为「死者」,以流血为后人开路:
「各国变法,无不从流血而成...有之,请自嗣同始!」
生死之间的选择,总有一股力量牵动人心。
▲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后流亡日本和其他各处,图为梁启超在夏威夷时的照片。梁启超后来回国,曾写过一首《金缕曲》讲述他的流亡心情,序中说「丁未五月归国,旋复东渡,却寄沪上诸子」,词是这样写的:「瀚海飘流燕,乍归来、依依难认,旧家庭院。唯有年时芳俦在,一例差池双剪。相对向斜阳凄怨。欲诉奇愁无可诉,算兴亡、已惯司空见。忍抛得,泪如线。 故巢似与人留恋。最多情、欲黏还坠,落泥片片。我自殷勤衔来补,珍重断红犹软。又生恐、重帘不卷。十二曲栏春寂寂,隔蓬山、何处窥人面?休更问,恨深浅。」
这股力量,在谭嗣同身上,不止以「我任其易,君为其难」来宽慰梁任公的「逃离」,亦不止于为维新事业「负气而死」:临终之际,谭嗣同其实想了很多。
他是深思熟虑的。
这一切,都反应在他的临终绝笔诗上:
望门投宿思张俭,
忍死须臾待杜根。
我自横刀向天笑,
去留肝胆两昆仑。
慷慨赴死之际,他想起了两个历史人物。
第一个是张俭。他肯定想起了东汉桓灵之间、那场发生在读书人与宦官之间的斗争。
延绵二十多年,一方想平治天下,另一方则操纵朝政、危害百姓。
彼此之间,已经到了互相要命挖坟的地步。党锢之祸由此而起。
对读书人来说,两次没顶之灾。
第一次起因是河南出了一个国师张成,懂风角,知道桓帝要大赦天下,于是让他儿子杀人。李膺知道后,杀了他儿子。张成就让弟子牢脩告状,告政治的状:「养太学游士,交结诸郡生徒,更相驱驰,共为部党,诽讪朝廷,移乱风俗」。于是,桓帝把李膺、范滂、杜密等抓了二百余人。陈蕃作为丞相,不肯联署这样的乱命,被桓帝革职。
这场灾难持续时间不久,第二年(167年),在桓帝去世前数月,大赦天下,这些读书人就都被释放了。
第二次发生在灵帝即位之际(168年),陈蕃与窦武有扶立之功,权势大涨,于是想趁机灭掉所有弄权的宦官。结果遭反扑,窦武与陈蕃被杀,门生故吏差不多都被杀。
天下一片萧然。
到169年,就接着发生了张俭大案。
祸根埋在166年。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宦官,叫侯览,母亲死了,大兴土木造坟墓,又在老家残暴百姓。山阳太守翟超与部下督邮张俭,把侯览妈妈的墓挖了,又把侯览家的财产查没。
侯览恨死了张俭。三年之后,趁着168年这波对读书人的打杀,趁势指使人去告张俭及同乡二十四人:「别相署号,共为部党,图危社稷」。另一个宦官曹节趁机扩大打击面,说社会上那些士人自我标榜(三君/八顾/八及/八厨/八俊),都是图谋社稷,该抓。于是又把李膺、杜密、范滂、刘淑等全抓了。
李膺不逃跑。范滂不逃跑。死、徙、废、禁者又六七百人。
张俭跑了,后汉书称:
「俭得亡命,困迫遁走,望门投止,莫不重其名行,破家相容。」
一路上,收留他的人有数十百家,都被追随过来的宦官灭门,最后他跑到渔阳(今日北京)出塞躲到国外去了。
中间他曾躲到山东,投靠孔融的哥哥孔襃(bāo),孔襃不在,孔融时年十六岁,也做主收留了张俭。事后因为接待过张俭,要被治罪,结果一门争死,孔襃说我的责任,他来找我;孔融说,是我藏的人,我的责任;他们的妈妈说,家里的事情男人做主,但责任是我的。最后哥哥被抓被杀。
谭嗣同为何想起张俭,想起他望门投止的故事?
当生死之际,张俭选择逃亡的时候,「天下闻其风者,莫不怜其壮志,而争为之主。至乃捐城委爵、破族屠身,盖数十百所」,为了掩护他,付出了巨大的代价。可是,以历史结果来看,张俭塞外逃亡二十年,于社稷无功。
184年,黄巾之乱起,为免党人与黄巾合流,灵帝才大赦党人,党锢之祸总算告一段落,张俭流亡归来,不过以乡翁终老故里。
他归来时,时代已开始进入汉末三国,登入舞台的是曹操、袁绍、刘备、孙权等。
自他逃亡,其实属于党人的时代已经结束。
谭嗣同绝命诗提笔第一句就提到张俭,可见他考虑过流亡异邦的选择,只是最终不愿意为了区区如张俭故事般,既无未来之历史成果,又为了脱身而让天下付足代价。
说到代价,当然不止社会,还有家庭。
绝命诗第二句,提到了杜根。
杜根当过太守,是一个有节操的读书人。因为上书要求当时掌权的邓太后归政于已经年长的东汉安帝,遭忌恨,邓太后下令把他装在袋子里打死。执法的人知道他是正直的读书人,没下死手。但为了让邓太后以为他真死了,他诈死三天,眼睛都长出蛆虫也没敢动,终于得以逃脱。逃脱之后,躲到一个小地方做酒保,直到十五年之后,邓太后死了,安帝想起他的忠心,才找到他。
人们问他:
「往者遇祸,天下同义,知故不少,何至自苦如此?」
根曰:
「周旋民闲,非绝迹之处,邂逅发露,祸及知亲,故不为也。」
这句话一定唤起了谭嗣同的共鸣。
他的父亲谭继洵时任湖北巡抚,谭嗣同菜市口问斩,他也旋即受株连被罢官。谭嗣同肯定想过,他若出逃,恐怕累及家人更深。
出逃,未必能带来更好的历史结果,如张俭;又可能给家人带来更大伤害。
祸及知亲,故不为也。
当然,他也尊重梁启超等人的选择,尽管他自己「我自横刀向天笑」,求仁得仁。
任公誉之为「游行自在,可以出生,可以入死,可以仁,可以救众生」,他亦酬任公以「去留肝胆两昆仑」。
选择不同,但肝胆相照。
第二次党锢之祸时,党人范滂亦有相似情节。
与张俭的出逃不同,范滂选择了「自诣狱」,送上门去让人杀。接待他的县令大惊,说天下之大,何处不能躲,要扔掉官印与范滂一起逃。
范滂说:
「滂死则祸塞,何敢以罪累君,又令老母流离乎!」
我死了就不连累人了。
他与母亲死别,母亲说:
「汝今得与李、杜齐名,死亦何恨!既有令名,复求寿考,可兼得乎?」
能与李膺、杜密这样的英才一起为天下死,又有什么遗憾。人生没法什么都能兼顾。
范滂母亲看的通透。
这样的妈妈与这样的儿子般配,是吾国历史最动人的一幕。
范滂死时的年纪,与谭嗣同一样,都只有33岁。
时变之际,生死之间,总有一种力量牵动人心。
数千年不绝。
至今不绝。
2018年也如此。
2019年,2020年...也将如此。
愿以此文,在新年元旦,献给吾国志士。
「吾非斯人之徒与,而谁与?」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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